契丹王朝

文：琴剑霜月

一切还要从那个美丽动人的传说讲起。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一位骑着白马的仙人从天上缓缓降下，在美丽的河谷中信马由缰。被两岸景致深深吸引的他，不曾想竟会在此邂逅一位驾着青牛车，翩翩而来的仙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见钟情的俊男靓女，在这良辰美景中你侬我侬，私定终身……

这是最广为流传的有关契丹族起源的神话传说，仙人仙女结为夫妻后诞下的八个麟儿，便是后日契丹八部的始祖。这个有着青牛白马的柔情故事的民族，给后世留下的却是一个铁血峥嵘、满目杀气的身影。以镔铁为名的辽王朝，从唐朝时的小小部族起家，在十一世纪的地球上一度建立起横跨漠北的帝国。即便是灭亡后，迁至中亚的西辽仍将耶律家的血脉存续了百年之久，足可见这个民族的钢韧。雄踞草原的契丹王朝，却为何在享祚二百年后，突然被小小的女真摧枯拉朽一般打得体无完肤，并最终连同整个族群消失在了历史的烟海中呢？

一、汉化并非自取灭亡

许多论调习惯将少数民族政权的灭亡归结到汉化这一政策上来，似乎汉化就意味着丧失烈性，意味着腐化堕落，北魏如是，蒙元如是，辽金亦如是。但笔者个人认为，这其实是多年来历史爱好者们的一个误区。

一个政权采取何种统治方式，不是单纯取决于君主个人的爱好，而是基于王朝所面临所辖区域的复杂情况，需要上位者审时度势，谨慎考量后方能逐步施行。辽太宗耶律德光从后晋手里得了幽云十六州之后，历代辽国皇帝都将这片土地视作契丹进军中原的前沿阵地，而幽云地区繁盛的经济和经纶满腹的汉族士人自然能够为辽王朝不断成长提供养料。想要稳稳吃掉幽云这块大饼，首先需要一个能够消化通畅的肠胃，故而采取汉化政策，迎合汉族士人们的支持势在必行。纵观历史，景宗耶律贤薨逝之后，主少国疑的辽国一度陷入了内忧外患的艰难境地。内忧，乃是漠北阻卜各部相继叛乱；外患，则是宋太宗三路兴兵，雄心勃勃收复幽云。正是在韩德让等诸多汉族士人的襄助下，承天太后萧燕燕才硬是将各路敌袭一一打退，并就此将宋辽的攻守态势逆转，韩氏也逐渐从契丹私奴的身份升级到摄政王的级别。可见无论情愿与否，汉化对于辽国挺进和治理中原，绝对是必走的一步棋。

二、崇佛建庙丧失了民心

前面提及的青牛白马的传说源自契丹族的原始巫教。根据《辽史》记载，皇帝即位要举行“柴册礼”，说白了就是用薪柴搭个坛子，接受群臣的玉册；此外，契丹族每逢行军打仗之前，也要进行相应的占卜活动，可见巫教在国中地位之举足轻重。而同样是为了安抚大量北迁的汉人，让自己在幽云坐稳位子，辽国历代君主与佛教关系日益密切。此外，佛教所鼓吹的因果报应思想本身就与契丹巫教有相通之处，但其规模之隆盛、理论之精致圆通又远在巫教之上，自然深深吸引着大辽的皇族。道宗耶律洪基便是一位极度崇佛且仰慕汉文化的帝王，在他长达四十六年的执政生涯中，曾有过花费数千两银子铸造佛像，并在像后刻下铭文“愿后世生中国”的记载。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也在出使辽国后描述道宗说他：“好佛法，能自讲其书。每夏季，辄会诸京僧徒及其群臣，执经亲讲，所在修盖寺院，度僧甚众。”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大概也只有南北朝时的梁武帝萧衍了。

如果仅仅是将佛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倒也没有什么，但辽国的皇族们并未从佛法中学到节俭朴素、慈悲心肠，却将国库中大量资金用于修建佛寺、立“功德”上面。劳民伤财的同时，又滋生了大批的僧侣贵族。本该吃斋念佛的比丘们，被大量赐予官爵。寺院里的“高僧”们摇身一变，成了拥有果园、农田、钱粮和佃户的土财主，个别人甚至达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为了维持奢华的生活，这些嘴上佛法无边的恶狼势必要大肆搜刮本已穷困潦倒的平民，而沉迷于浮屠的官老爷们又不可能为百姓做主，民怨的积累终将动摇帝国的根基。女真的骑兵袭来时，只会唱经打坐的和尚纷纷逃之夭夭，而本该捍卫国家的人民却不再愿意舍命保卫疆土，试问如此之国，如何能有战斗力，如何能不亡？

三、叔侄阋墙耗没了家底

崇尚佛教，损耗财力，已经让曾经繁盛的辽帝国走上了下坡路，但命运之神似乎有意加速它的灭亡，又在辽道宗时代加了重重一击。

有关道宗时代的皇太叔之乱，《天龙八部》里面也有所涉及，只不过将平叛的大功安在了萧峰身上。其实叛乱的缘起还要追溯到道宗的父亲辽兴宗耶律宗真。宗真的母亲萧耨斤在给辽圣宗当妃子的时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一门心思都是怎么踹掉皇后，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按说荣升太后，也该消停消停，安享晚年了，但萧耨斤偏偏对这位皇帝儿子看不上眼，想另立自己的幼子耶律宗元。没想到宗元胆子小，偷偷将废立的阴谋告诉了皇帝哥哥宗真。宗真二话不说，立即调动兵马将母后萧耨斤逮捕，送到庆陵软禁起来。

宗真去世前将皇位传给儿子耶律洪基，耶律宗元也就成了皇太叔。宗元同志心里这会儿是一千一万个难受：“当年要不是我念着兄弟之情，现在在龙榻上的肯定是我。我没和你争，你也该知道感恩，把这个位子传给我吧？”天天这么琢磨，再加上儿子和近臣煽风点火，最终宗元把心一横，扯旗反了。

要说耶律洪基确实不是个明主，天天除了佛事就是打猎和宴饮，对宗元叛乱硬是一点苗头没觉察，反而觉得自己这位叔叔忠贞为国，给了他兵马大元帅的高官厚禄。听闻叛乱的瞬间，辽道宗先是觉得难以置信，等到消息坐实，道宗首先想到的是逃跑避难。好在这位爷运气不错，身边有耶律仁等几个真正忠诚的大臣，召集队伍跟叛军作战。宫廷政变要的是快准狠，先机一失，就胜算全无了。辽道宗虽然有点窝囊，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大量的军兵不断加入到平叛的一方，宗元一看败局已定，只得北遁大漠，不久投缳自尽。这场内乱虽然仅仅持续了不到两日，却伤到了辽国执政的根基，可谓大大的内耗，影响之恶劣远远超出北部阻卜诸部的反叛。这还不算完，紧接着耶律宗元后，国中又出了个大奸臣乙辛，更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干的事儿没有最混，只有更混。虽然最后也被洪基除了，但辽国往日的辉煌却再也回不来了。

四、贪婪无度败光了信誉

即便对内佞佛，腐化堕落，又经历内乱，与完颜阿骨打的部落土包子相比，契丹在经济和军事实力仍属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与金朝尽全力一拼的话，未必会亡国，但要命的是，南边的宋徽宗此时决定撕毁合约，与金军夹击大辽。

这个故事一般都是站在北宋的角度讲，讲徽宗赵佶如何不自量力想收复幽云十六州，结果被契丹人打了个狼狈不堪，但客观来讲，北宋一方不是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实在是这些年辽国太欺负人了。

宋辽合约是宋真宗在位的时候签的，当时曹利用被派去唇枪舌剑一番，定下来每年给辽国三十万岁币。可没过多久，到了宋仁宗时，就闹出了“庆历增币”的丑剧，辽国硬是逼着大宋增加岁币。王安石变法后几次跟西夏作战，眼瞅着要把党项人团灭了，关键时刻辽国人就蹦出来要钱。不给吧？防不住契丹大尾巴狼从北方跟西夏玩夹击；给吧，真心肉疼。虽然每一回宋朝一方都不得不出血来换取和平，但仇恨的根芽早已就此埋下。辽国玩心眼，赚了钱，却输了信用。

五、末帝荒淫奠定了败局

最终引领大辽走向死亡之途的，是天祚帝耶律延禧。

如果站在完颜家的角度看辽金之战，当然可以总结出不少成功经验。例如女真族学会了生铁淬炼，将铁器玩得炉火纯青，甚至还在岛国客串了一把海盗；再比如阿骨打实行了猛安谋克制度，让民众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攻战由是所向披靡。但从败者的角度看，如果不是耶律延禧自己作死，辽王朝也不会灭亡得如此迅速。

契丹皇帝喜欢打猎，辽景宗算是个明君，也忍不住想去猎场比划两下，听了臣下的讽谏才没有成行，但他的子孙们就没有这么自律了，而耶律延禧对宴饮打猎的热爱犹胜父祖。要说女真人起兵灭辽，跟打猎这事儿还真有关系。原来东北地区有一种猛禽海东青，满语唤作“雄库鲁”，意思是世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能捕天鹅、兔子、狍子等各种飞禽走兽，是酷爱打猎的契丹贵族的心头好。据说十万只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可见培育难度之大。景宗圣宗在位的时候，还处于生女直阶段的女真人便需要年年进供海东青和貂皮，虽然有些不堪其扰，但尚未到想要亮刀子的程度。

耶律延禧上台之后，到女真地界所要海东青的银牌天使数量猛增。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天使”不光要东西，还要求女真女子陪宿。无论你是已婚未婚，地位高低，只要被契丹大爷看上了，那就算你男人是部落大酋长也没用。白山黑水间都是铁血的汉子，哪能受得了这种折辱，完颜阿骨打起兵，也可谓顺应天时民心了。

公元1114年，阿骨打刚起兵进军宁江州的时候，各部落兵全算到一起也就两千五百来人，如果坐拥数十万大军的耶律延禧能严阵以待，女真未必能翻起多大风浪。但与古往今来的大多数亡国之君一样，延禧同志只是把女真人当做“一小撮”境内敌对武装，随随便便派了万八千人前往征讨。结果出河店一战，阿骨打率领少量精兵趁着尘埃漫天突袭辽军，不仅虏获大批车马、兵甲和武器，还把俘虏的辽兵收编。等到耶律延禧品过味来，女真大军已经拿下黄龙府、春州，坐拥大半个东北了。此消彼长之下，契丹朝廷内部累积了百十年的空虚腐化顿时暴露出来，帝国的大厦终于轰然坍塌。

公元1125年，率领残军西遁大漠、早已水米断绝的耶律延禧被金将完颜娄室俘获。酷爱打猎的他，竟成了女真人手中任人宰割的猎物。传说他在金朝上京被人驱赶群马踏成肉泥，也传说他一直活到天命之年，在与同样被俘的宋钦宗比赛马球的时候死于乱箭之下。崛起在马背上的辽帝国，最终也被马蹄踏得粉碎，仿佛是一个宿命的轮回。辽王朝的灭亡既有帝王荒淫，内乱迭出这样的偶然因素，也有外交失当，内部不稳这样的必然因素，需要综合分析，不能以一言以蔽之。

西辽帝国被蒙古征服后，契丹逐渐融入汉蒙等族群，再难觅其踪迹。据考古学家的研究，分布在今天内蒙古等地区的达斡尔人确属于契丹人的后裔。硝烟早已散去，但从这些勤劳质朴的人民身上，还是可以依稀看到他们祖先逐马大漠的矫健。契丹，被评价为中原侵略者也好，被赞誉为欧亚大陆中国的代称也罢，它终究在历史上书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琴剑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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