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难得糊涂

作者：买超

东晋权臣王导年老后，身居丞相之职，却不大理会政务，自己说“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一副难得糊涂的态度。东晋偏安南方，历任君主都如朝堂上的泥菩萨，不管什么用，大权多掌握于士族大家之手。王导是权柄在手的国之重臣，司马睿南渡，加冕成为晋元帝，若没有王导领着一班人跟随辅佐，只怕晋朝的国祚早已断绝。之后先有王敦作乱，后有苏峻犯阙，东晋不去北伐，收复故土，倒是内乱频仍，王导在稳定政权上又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王敦还是他的堂兄，关键时刻，王导没有全力支援王敦叛乱，反而或明或暗，将一场内乱消解。王导若真是个糊涂人，在此山河巨变之际，怎么可能担当起重整河山，再塑朝堂的重任。他的愦愦，在我看来，装糊涂的成分比较大。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历来是作为很多人的座右铭，以一方匾额悬挂在办公室或家中，或者手摇一把折扇，上面赫然写着这四个大字，好像时时起惕励之功。一些退休人士、老干部之类，尤其喜欢“难得糊涂”，好像历尽沧桑之后，终抵妙境，领悟了人生至理。但我见不少号称“难得糊涂”之辈，的确是真糊涂。对他们而言，糊涂没有一丝难度，只要本色出演就好。

我以为，郑板桥所谓“难得糊涂”，是指聪明之人要装糊涂很难。由聪明而入糊涂，如果不是身患阿尔茨海默，头脑衰退，而是主动选择糊涂，那就该是人生从此进入了新境界。郑板桥年轻时家道中落，不得已在扬州卖画为生，不惑之年才中举，总算看到希望，等着能做官。结果一等又是十年，五十岁才当上知县，十年间做的都是芝麻官。花甲之后，归隐田园，也算经历了人生的起落，自然也看清了世态的炎凉。一本糊涂账放在面前，却又莫可奈何，据说郑板桥写“难得糊涂‘时，正是为官的第九个年头，写下这四个字时，板桥先生的心内不知如何五味杂陈。

人年少之时，有澄清天下之志，算不得狂妄。若年轻时就苟且偷安，今生还能有什么大作为？但年少时的志向是一回事，进入江湖，如何排解纷难，达成目标，又是另一回事。只靠理想是做不成事，宛如中国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某些“清流”：坐而论道时，恨不得吞吐天下，扫荡宇内，真让他去拯救危局，甚至只做点实事，却照例一筹莫展，一塌糊涂。一个有智慧的人，做事之后，自然会发现，天下是无法澄清的，假如真的澄清了，天下反而容不下人立足了。这倒不是因为浑水好摸鱼，而是因为“水至清则无鱼“。

王导眼见西晋内部诸王争斗不断，外部异族才有隙可乘，终于让北方成为胡人争逐之地。东晋偏居一隅，内部矛盾却常常大过外族的威胁，利益之争，无所谓是非，想要用理性的态度来解纷平乱，只能是徒劳。倒不如糊涂一点，不要纠缠计较，倒能维持平和，弥合矛盾。王导知道，日后大家若为了将利益计较得明明白白，打得你死我活之际，一定会怀念当年风轻云淡相安无事的日子。而一番争斗之后，正邪对错得失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吗？非也，还是一团糊涂账，王丞相的“愦愦”，是不争，不执，不强求。比起那些号称要清君侧，振国纲的枭雄们，我倒是更倾向于支持王导。

我们今生没几个人有机会参与军国大事，但在平凡人生中，有时也需要“糊涂”一点。糊涂并非不辨良莠，而是在有些时候不必求其明白。一来，有些事本就弄不明白。比如“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定要言出来，却发现说出来就是错。不是意思表述偏离了本意，就是传达不出不同层次的微妙，一定要说清楚，只能是徒劳无功。二来，有些事不可弄明白。如爱情，各有各的边界，人人有对情感的不同理解，中间并没有统一标准。说爱情是一笔糊涂账，大约有人不爱听，但试想，若爱情是可以斤斤计较，精算得失的，这样的爱情和幸福的距离有多远，大约不算可知。常有过来人说，自己当年糊糊涂涂就爱了，殊不知，糊涂正是爱的天然状态。

对那些没有统一答案，是非界限模糊的东西，糊涂置之，未始不是一条妙策。有些“明白人”，试图把万物条分缕析，甚至想用统一的模块，把天下人限制得一模一样，如砌城的方砖、机器里的螺丝钉，这样的“明白”我觉得还不如“糊涂”。一个人有限的智慧，虽然不妨不断追求更高境界，但万物的变化岂是可以穷尽的，我们以为清晰无比的真理，也许在别人那里并不是那么合理，我们笃定的道路，也许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陷阱。存一些怀疑和谨慎，承认自己的无力，哪怕在外表看来，会被人当做糊涂，又何必在意呢？

但我在此处说的“糊涂”，有一个前提，是拥有智慧后，主动求糊涂。前面说到的那些真糊涂，并不在此列。至于有些人，把“难得糊涂”当做不辨是非的借口，掩饰欺瞒的手段，就更是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聪明难，拿捏好糊涂的分寸更难，人间不易，且行且糊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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