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千年来，中国妇女均遵循“三从四德”之礼俗，即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到了民国这个新旧礼教交锋的历史转折点，却有一个白面书生将这规矩改了一下，提倡“

三从四得

（德）”：

—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了要盲从；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忍得，太太花钱要舍得。

嘻嘿，这条规矩若真能成了，谁受得了？惟不是那些个搓衣板的男人才能唯听是从。若存活于民国，想必不用猜此人是谁，脑回路已经冒出了胡适之的名字。近来读胡适书信，发现了不少有趣事，他的名头真不止惧内泰斗那般简单。

现在青年人上学，最自卑的不是成绩一般，而是嫌弃自己是赤裸裸的单身狗，被人秀恩爱，被人撒狗粮。但要是生在民国，有对象反而是烦恼。可能有一天你会突然跟老师请假，提出的理由有点羞涩：

“我妈喊我回家结婚。”

但前提是你没谈过恋爱。

胡适读书时期是个“事实单身狗”，但他险些也要为了结婚而请假回家大摆宴席。原因在于他在十四岁就由父母之命与江冬秀订下包办婚姻，身心发育成熟后，他要面临母亲催婚之痛苦。这件事放今天来看，倒无差别，都是费口水的活儿。那么17岁的胡适，他是如何化险为夷的？

图 | 胡适年轻时

一

1908年，胡适接到了大麻烦，母亲紧催他回家结婚，而且母亲的意思是势在必行，这让胡适惊出一身颤汗。此时他正在中国公学读书，不想回去，但又不敢不回，他可是孝顺儿子，怎样将此事忽悠糊弄过去，至少也得拖延时间，这成了最紧要的事。为此，胡适写了一篇长篇累牍的家书。

首先，胡适在信中告诉母亲，答应尽早结婚，但没说是现在——儿承认赶早一二年，并未承认于今年也。且今年不能结婚的根本原因有二。

第一，万万不能请假。为什么？因为请假了学校会扣分，请一次扣二十，且扣的是毕业分。请假成绩还会落后，怎能因儿女私情甘居后者，所以胡适直接告知母亲：别说请两三个礼拜，一小时我也不敢。

第二，家里没钱，今年没能力结婚。胡适家道中落，之所以能读书，全仗二哥开支。他在信中声俱泪下地哭诉——

若大人今年先为男办此事，是又以重担加之二哥之身也。

胡适还在信中讨母亲开心说，二哥正在外头办一大事，有望重振家业，但手头上已经没余钱了，所以此刻决不能结婚。若婚事一定要办，胡适又吓唬道：

吾家四分五裂矣。

此外，胡适是“真孝子”，他在家书中每说完一段话，几乎都要跟母亲说：

“妈，我万不敢忤逆你的意思。”

接着，诉一大堆苦衷，随后对说过的话誓之鬼神，对越上帝，以表真心。

最后，胡适还狠狠地骂了算命先生，这也是为什么胡适母亲催得急的原因，就是因为算命的算了一卦结婚的大好日子。我们熟知胡适一向性格温和，骂人从不下狠话，但其实他青年时期骂人也不留嘴。他骂算命先生是

“极可杀、极可烹、鸡狗不如之愚人蠢虫瞎子......”

因为算命先生都是瞎的，他又补了一句：

“此瞎畜生乱拣日子，使儿忤逆吾所最亲敬之母亲.......”

由此可见，胡适之年轻时也是气盛青年一枚，从中也可感知他对包办婚姻的反抗。

信末，胡适来了最后一招，他说，

“妈，有一件事不敢告诉你，我最近瘦了许多，若不是怕你伤心，我怎会憔悴至此耶！”

听到儿子说自己瘦了，哪个当妈的不心疼，这招口头功夫万试万灵，逼婚什么的还是先缓缓吧。

图 | 胡适年轻时

二

胡适到底还是和江冬秀这个“小脚”，“没文化”的旧式女子结婚了，甚至姑且不论文化水平相差甚远，单从相貌来看，英俊清秀的胡适高出一大截。高梦旦说，

“胡适之不敢违背婚约，这是一次大牺牲。”

胡适却回之一笑，

“我平生所做之事，没有一件比这件事“最讨便宜”的了。”

高梦旦不解，胡适解释说，“

我并不曾准备作什么牺牲，不过是不忍伤几个人的心罢了。假如我那时忍心毁约，使这几个人终身痛苦，我良心上的责备，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难受

......最占便宜的，是社会上对于此事的过分赞许……我是不怕人骂的，我也不曾求人赞许，我不过行吾心之所安罢了……”

图 | 胡适与江冬秀，年轻与年老时合影

在民国当下，凡是喝过洋墨水或富贵显达者，纷纷主张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之新观念，抛弃包办婚姻与糟糠之妻。但胡适却在抗拒、疑虑、矛盾中悟出人性光辉。因为

“不忍伤几个人的心”

，因为

“我深深懂得旧式婚姻中女性的地位”

，他选择了履行一段从一而终的旧式婚姻。感同身受地说，这确实是“牺牲”，起码牺牲了婚姻自由不是吗？这又让我想到了那些“不愿牺牲”的人。

说实在，他们倒不是“不愿意牺牲”，他们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先“牺牲”，再“重生”。比如张恨水、鲁迅、郭沫若等，先给爸妈娶一个假作牺牲，过后再给自己娶一个重获新生。敢说没人敢反抗父母大人的旨意，但所有人都有勇气违背内心意愿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老婆，这种“孝顺儿子”真是令人佩服！只是可怜她们嫁给了知识分子，一辈子被彻底打入冷宫，成了原配夫君摆平爸妈，走向第二春的垫脚石。

鲁迅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旧式女子可怜，却难有可恨之处。以朱安为例，思想锁死，鲁迅希冀她在原有的环境下作出改变，去识字，去放脚，简直天方夜谭。徐志摩的原配夫人张幼仪之所以能破茧成蝶，要细想她可是在德国浸养过好几年呀，再说了，人人都叫张幼仪还得了。所以旧式女子不易啊，她们是值得比男人得到更多同情的。胡适“牺牲”自我，才是真正主张男女平权者。

论新式青年之新思想，我认为胡适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学了新思想，则以新思想同情旧社会，并落实到实际事件上。和江冬秀结婚，他饱含同情，单凭“我深深懂得旧式婚姻中女性的地位”一句便可感知。相反，不少新青年以新思想钻旧社会的空子，又想婚姻自由，又想作三妻四妾的美梦。诚如吴宓先生，留过洋，大喊自由恋爱口号，自己选了一个妻子，但转头又说，现在中国是旧社会，又不是西方，于是问老婆，我想再娶一个你同意吗？他为什么敢厚颜无耻这么干？就是因为他在国外读书多了，深谙中国当下纳妾之风仍盛行，何不尝尝甜头？相比胡适之的“同情”，太多读书人仗“新思想”拿旧女子开刀了。

图 | 胡适与江冬秀

三

在家书中，我还读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关于胡适如何化解夫妻间的矛盾。

徐志摩二婚时，江冬秀强烈反对胡适当这个媒人，还禁锢胡适人身自由，害得胡适要跳窗去给徐志摩和陆小曼证婚。但事情完了之后回家，胡适被收拾了。那些天正离胡适出远门的日子不远，胡适很不好受，他在赶往俄罗斯的途中给江冬秀写了一封家书，我们大可感受一下胡适被收拾后的心情。

今早睡不着觉，想到我们临分别那几天的情形。我忍了十天，不曾对你说。

你自己也许不知道我临走那时候的难过。为了我替志摩、小曼做媒的事，你已经吵了几回了。你为什么到了我临走的下半天还要教训我，还要当了慰慈、孟录的面给我不好过？

我是知道你的脾气的；我是打定主意这回在家决不同你吵的。但我这回出远门，要走几万里路，当天就要走了，你不能忍一忍吗？为什么一定要叫我临出国还要带着这样不好过的影象走呢？

胡适太憋屈了，憋屈不在于被夫人骂，而是在于分别之际，夫人为什么还要骂我？

江冬秀读书少，情感上不及胡适细腻感性，有时一根筋，说话张嘴就来，伤人的字眼也不加考虑。

胡适若是针锋相对，那这个家必乱翻天了，所以胡适提到“在家决不同你吵”。回头他再把想要说的话都写在家书上，细细地分析给江冬秀听，

“有些事，你很明白；有些事，你决不会明白。”

每每读完胡适的来信，江冬秀心里都会释然，这是胡适化解矛盾的巧妙之处。

家书承载着距离与思念，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真情流露，阅时最易动容。想想，丈夫身在万里，难得寄来一封信，恨不得阅之十遍百遍，这回总该什么话都听进心里了。这种效果胜于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吵吵，两人都热血沸腾，耳朵紧闭，结果谁也没听进去，所以胡适绝不愿意在吵架中讲道理。

不过嘛，这前提也取决于胡适愿意去沟通，他在家书中提到的一点，值得学习。

我不愿把这件事长记在心里，所以现在对你说开了，就算完了。你不怪我说这话吗？你知道我个人最难过的是把不高兴的事放在心里。现在说了，就没有事了。

我不是怪你。我只要你明白我那天心里的情形，就够了。

胡适是实在人，心里不爽就要说出来，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把不爽藏着掖着，注定就要渐行渐远了嘛！

图 | 笑的开心的江冬秀

另外，在家书中有两处地方还影射出了胡适与江冬秀婚姻幸福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叫你不要问我要钱。这大概是朋友们知道我没有钱，才如此说。——一九三九年信

你的四号信上，好像说我怪你“用费大了”。我从来不曾怪你，怕是你误会了罢？——一九四一年信

两封家书的回复并作一个意思看，江冬秀估计是在质问胡适：

“你是不是怪老娘乱花钱了？”

显然胡适没有责怪的意思。

在“钱”这个字眼上，胡适很懂照顾江冬秀的尊严感受。毕竟江冬秀一个家庭主妇，摊手问拿钱是一定的，即使有时难免花费大了，也不能仗着自己是赚钱的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吧？其次为什么说“钱”字眼上少闹点怨气，是二人幸福的重要原因。因为我觉得一个男人不跟一个女人计较钱，可以避免很多冲突，但前提这个女人是合理花费。江冬秀颇懂持家，这一点不用顾虑。

在“钱”这个问题上胡适能表现得如此豁达，大概也影射出胡适在夫妻相处上还有很多做的好的其他地方。为此我也能渐渐明白，张爱玲为什么评价说：

“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图 | 1961年，胡适与江冬秀在台大医院

文 | 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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